载淳看见蕴珊,便瞬间哑然,没了动静。
蕴珊向慈禧太后请了安,便也默然垂首站在那里。
慈禧太后看了看蕴珊,又看向载淳,忽然笑道:“好,好,好!皇儿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情!现如今被她知道了,她也一定替你高兴,你说是不是?还是说,皇后早就知情?”她扭头又睨着蕴珊。
蕴珊低头回禀道:“回皇额娘的话,皇额娘在说的事,奴才愚钝,不明白在说什么。”
慈禧笑得越发欢畅,一双凤眼笑出眼泪,指着她向载淳笑道:“皇儿,皇后说她听不懂,你不如再将刚才回我的话,说给她听听?”
载淳脸色惨白,宛如死人。
蕴珊轻轻道:“天花传人,皇额娘凤体要紧,不如回慈宁宫休息为好。有奴才在这里伺候便是。”
“那你好生伺候着。”慈禧冷冷一笑,率众人离去。
载淳与蕴珊默然相对,蕴珊转身欲走,他唤声:“珊珊。”她停住,转身重新面对他,他却又说不出什么话。
还是蕴珊先理清头绪,屏退左右,走到他榻边,坐下,说道:“臣妾听人说,皇上或许不是天花。”当务之急,是救他的命。
他低头不敢看她,嚅声道:“太医院都说……”
“臣妾听小太监们嚼舌头,似乎皇上的病有些蹊跷。”蕴珊道:“臣妾已经设法将皇上的‘疹子’画下来,叫外头的人去查了。若不是天花,现在吃的药便不对症,恐怕不利于龙体康复。”
“我对不住你,珊珊。”他终于说道。
一句话,无论在他心里多沉重,说出来落进人耳朵里也是轻飘飘的。
曾经,他用一句句窝心的话,叩开了她心门。
现在他的话说出来,只徒增伤感,于事无补。
蕴珊刻意冻结了自己的心,不让自己因他的话语而有任何触动,继续说道:“过几日,外头调查的结果出来,若真不是天花,还望皇上不要碍于面子不肯承认,还是……还是以治病为先。”
载淳道:“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“多说无益,皇上。”她淡淡说。
“我不只是说,我出宫的事情对不住你,此事我无可自辩……”载淳凄然道:“我是说,往后余生,我对不住你。我恐怕是要死了。”
蕴珊的神情微动,安慰他道:“怎么会?就算是……脏病,也有治法,皇上不必……”
载淳苦笑道:“你还是不了解额娘,不了解大清的西太后。”
蕴珊道:“又或许,真的是天花。”曾几何时,天花在二选一的选项里,竟成了更美好的那个。
他没有再接话。
沉默片刻,他说道:“如果我这病好不了,你怎么办呢,珊珊。”
“皇上别说这样不吉的话。”她终究是心软。
他才十八岁啊。
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,他本可以,他们本可以……
载淳道:“只是说说罢了,太史公说了,人终有一死。珊珊,如果我死了——”
她来不及思考手便已经捂在他的嘴上。
他眼里燃起一点希望的光。他或许可以因她的心软而获得一点被原谅的可能。
他将她的手握住,轻轻地握着,不敢用力,又不敢松开。他望着她,无限留恋,无限爱慕,无限悔恨。
她手微动,似欲抽出,他手指略留了留她,又不敢强留。她见他不留她,便终是将手收回。
他眼睛不再看她,低垂下去。沉默片刻,他说道:“自古帝王早晚都要做的一件事,我不过是做得早些罢了,有备无患。事关国本,虽然你不爱听,我还是想趁这机会和你说,说了,我也好安心。”
蕴珊便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若我去了,你觉得,何人嗣位为妥?”
蕴珊听了这话,悲上心头,当即忍不住落泪,忙起身走到一边去,身子背对着他。
“珊珊。”他唤。
蕴珊只是立在那里不动。
“皇后。”他轻声叫她。
她像是被一个轻柔的雷击中,背影一僵,默默转身,回到榻边。
“若朕驾崩,以卿之意,何人嗣位为妥?”他尽可能温柔地问。尽管这问题的残酷丝毫不减毫分。
蕴珊一时难以回答。
载淳道:“我们大概还有些日子,你从‘溥’字辈挑一个孩子吧。你来做太后,垂帘听政。你不会像额娘那样的,至少,你会善待那个孩子。你成了太后,手里就有了权,额娘便不能再欺负你了,这样,我走也走得放心。太后的饮食起居应该不会吃太多苦,或许比做我的皇后还要好些。可惜你做了太后,就没机会出宫了。我害你一生,末了又骗你,真是罪该万死。”
她心里酸楚悲痛无以复加,泣道:“皇上不要这么说。”
他抬手,试探着,指弓触及她面颊,给她拭泪。她没有推拒,他便一下又一下,指弓留恋地碰触着她,也碰触着她为他而流下的泪水。
她的爱,他已经不敢想望了,但至少此刻她的眼泪仍为他而流。
等她眼泪渐干,他的手失去了理由,便落下来。
“臣妾感念皇上的心,只是,‘溥’字辈的孩子本就不多,又都太小,难保不会夭折,生出变故,动摇国本。”蕴珊亦坐直了身子,郑重道:“国赖长君,主少国疑。大清不能再重蹈覆辙。臣妾不愿抚育幼主,亦无心享太后尊荣。”言外之意,她不在乎新君到底是“载”字辈还是“溥”字辈,不在乎自己将来在宫中的身份是否尴尬。
载淳望着她,双眼用力闭了闭,眼角滚下两行泪来:“你真好啊。”
默然片刻,他说道:“近支皇亲中年长的平辈,‘鬼子六’家——载澂,他害了我,且他是不成器的,不行;八叔家,载滢,亦是无用;五叔家……载濂……”他看了她一眼:“我绝没有侮/辱你的意思,只是想说,若将你原本的姻缘还给你,我是愿意的。”
蕴珊默然摇头。
载淳便继续往下数:“载濓以下,载漪他们,都是轻狂之辈,外强中干。再数下去,实在没什么人了。七叔醇亲王,他嫡福晋是额娘的胞妹,万万不能让他家和皇位有牵扯。而且他家里最大的载湉今年虚岁才五岁。可惜九叔家的载楫也差不多小。”他沉吟许久,说道:“年长的实在都不中用,便是载楫吧。既然挑无可挑,成与不成,就看大清的运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