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皱起眉,正打算抬头看看是哪个无礼之徒胆敢在大庭广眾下这样「非礼」我,抬起头的瞬间,鼻尖却飘进一股许久未闻、却依然在记忆里熟悉的……玉兰花香。
我心中猛地一慌,想要抽走手,他却握得更紧,手上施了巧劲让我的身子更倾向他,并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视线。
「你怎么会在这里?」同样的问句,这次却是出自那个已多年不曾听过的银铃嗓音。
「大人莫不是认错人了吧?」我乾笑两声,故作茫然地说道。
月疏桐这个白痴!这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还这么问我,怎么不乾脆昭告天下我是私混进来的假宫女?所幸宴会场上本就热闹嘈杂,在歌舞声下倒也还没有旁人注意到我们。
我试着再抽回手,可他却依然握得紧紧的。我只能放弃挣扎,垂下眉毛用唇形哀求地无声说着:「求你了。」
他一双勾人依旧、却在岁月洗礼下增添了几分深沉的桃花眼紧紧盯着我,依稀还带着一丝怒气和不可置信,彷彿要用目光将我钉在原地,让我不能再从他眼前逃离。他沉默了半晌,终于缓缓松开了手。
我轻舒一口气,向他挤出了个微笑,然后端起托盘就要动身前往下一桌呈膳。没想到他却长袖一挥,在我面前「不小心」打翻了我刚呈给他的甜汤,糖水随之撒出了大半,湿了他华美的袍袖。
这回打翻汤碗的动静便不算小了,管事的公公听见声音连忙过来查探状况,一看到月疏桐湿了的衣袍以及桌上倒扣着的瓷碗,想也不想便劈头朝我骂来:「你这该死的奴才!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竟敢这样笨手笨脚?」
我的「干我屁事」还来不及说出口,便听月疏桐平和地说着:「不关她的事,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着了才撒出来。不过你们宫中可备有替换衣物?我想先将这身湿衣服换下来,以这副模样面圣总归是有失礼仪。」
那公公看月疏桐不计较,连忙殷勤点头。「这是当然的,奴才这就即刻命人准备,再派几个机灵的ㄚ头伺候大人更衣。」
「不必如此劳师动眾,只需一人伺候便可。」他顿了顿,极其自然地朝我扫来了一眼。「就她吧。」
若我不是和月疏桐早已相识,连我都会以为他只是刚好瞧见我而随口吩咐。这么多年未见,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单独面对他,便决定能躲就躲,垂下头语带为难地对那名公公说道:「奴婢只是一介御膳房宫女,此等要事恐怕无法胜任,怕伺候不好反倒给大人添麻烦,还是另派心灵手巧的……」
「月大人都没向你问罪,你还在这儿磨磨磯磯个什么?」他瞪了我一眼,警告地吩咐着:「还不赶紧准备,好生伺候着大人,要是又出什么差池小心你的脑袋!」
看着月疏桐甩了甩袖子站起身,从容不迫地率先离席,我满腹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,低声承应:「是……」
我蔫蔫地放下托盘跟上月疏桐的脚步,经过陈曦身旁时收到她投过来的担忧眼神。我轻轻地摇摇头,对她指了指托盘让她帮我将剩下的甜汤送完,然后便跟在月疏桐身后离开了会场。
月疏桐走在前头,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,一直保持着约五步的距离。一路上我们两人都一语不发,直到走到了一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偏僻院落,他才停下脚步,回头望着我。
「更衣的地方究竟在何处?」他问得极诚恳。
「嗯,这是个好问题。」这里只有我们两个,我也不再故作奴婢姿态,以对待平辈的口吻和他随意对谈。「我以为你知道,所以才一直跟着你走。」
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。「我又不是桑国人,怎会知道桑国的皇宫配置?倒是你,不是桑国宫女吗?」
「事实上……我只是为了看热闹,才假扮宫女混进来的。」我心虚地乾笑了几声。
他愣了一会儿,接着摇头轻笑。「这么多年了,你竟还是一点儿都没变。罢了,也不必如此麻烦。」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衣袖,喃喃地唸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句子,袍袖上的水渍竟在我眼前就这么神奇地一点一点消失,直到衣料重新恢復原本的乾净清爽。
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一连串举动,张大着嘴却说不出话来。我惊讶的原因不是他居然拥有如此方便好用的技能,而是……
「你他妈的是在耍我吗啊啊啊?!!!」我一时忍不住便又露出本性爆了粗口。我当然知道月疏桐「不小心」弄翻甜汤藉故把我带出来并不只是为了协助他更衣,但他明明可以自己解决却还要大费周章搞出这一番动静,结论只有一个:
他就是在耍我!
对于我的怒气,月疏桐彷彿丝毫没感受到,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后,那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定定地凝视着我,缓缓问道:「这些年,你过得可好?」
我的恼意在他如春风和缓的注视下逐渐淡去,许多过往的回忆像幻灯片般一幕幕在脑海中迅速拨放。
他站在为我备好的马车旁,决绝地说着「珍重,希望这辈子再不相见。」依稀还是昨天的事,没想到这世界这么大,我们却在这么多年后,在一个当时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去的地方,重逢了。
我自穿越重生后,这一生遇到了很多很多人,其中有感谢的人,也有不得不辜负的人。对于月疏桐,我一直抱持着既感恩又内疚的心情,我回报不了他的情,却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幸福。可如今,我却连他对我最后一个要求都无法实现,看来这辈子老天爷是注定不想让我还清欠他的债……
「很好。我过得很好。」我垂下眸子,发自内心地含笑着说道。儘管这些年来,经歷过无数生死关头,也被人算计过,也为柴米油盐烦恼过,但我有平儿陪着我,这已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,我没有其他怨言。
我抬起头,望着他的双眼反问道:「那你呢?你过得还好吗?」
他耸了耸肩,看不出是喜是悲。「也就那样吧。」
「玉萝呢?你们……成亲了吗?」
他缓缓点了点头,语调平静彷彿只是在谈论天气。「你走后的隔年成了亲。她为我耽误一生,终究是不能辜负她。」
听到玉萝和月疏桐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,我的心中就像卸下一块大石头,由衷地感到轻松和喜悦。我不知道月疏桐娶玉萝是被她的痴心打动,抑或只是为了责任,但感情总归是能培养的,我相信总有一天,月疏桐一定会看见玉萝的好。
听到此等喜事,我心中高兴,语调也不禁轻快了起来。「可有孩子了?」
「一个女儿,上个月才刚过两岁生辰。」谈起女儿,他的脸上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股温柔,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,但那种温柔是极具魅力的,那是为人父后才会拥有的慈爱和宠溺。
我总觉得月疏桐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和以前不太一样了,原来是这个缘故。他一头以往总是随意披散着的巧克力色鬈发全往上梳成了髻,用一个雅致的银冠束着。脸上倒看不太出岁月的痕跡,但从他的眼神可以发现,他依旧是随意率性的月疏桐,但那股慵懒不羈转而被稳重沉着取代,如今的他仍然瀟洒,却因为责任而更添成熟。
「你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,莫不是要重新考虑我?」他神情正经,可从随意的语气便可听出他是在开玩笑。
「都当父亲的人了,还敢乱说这种话?」我回了他一记白眼。「你这次是作为凤凰王朝的礼臣而来的吧!话说回来,刚才在宴会场上你那样激动地抓着我,着实吓了我一大跳。这不像你的作风,我还以为多年不见你性情大变了呢。」
「我以为你又入宫中才会那么生气。」他顿了顿,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微光。「他当初费尽心思要将你赶出宫,就是不希望你捲入宫廷纷争。嬪妃也好,宫女也好,皇宫毕竟是个复杂诡譎的地方,还是能远离便远离些吧!这样对你……还有你们的孩子都好。」
他口中的「他」,我怎会不知是何人?一想起当时和凤湘翊因为误会而彼此折磨的那段日子,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。
「放心吧!我知道分寸,这次真的只是因为好奇贪玩,不会有下次了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他点了点头,沉默了片刻,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:「算一算自他离
世后也过了五年了,如今……你可另有归宿?」
「我……」
「月大人的衣服已乾,其馀的事就不劳费心了,还是快些回去参与宴会,莫错过了桑国为客人精心准备的佳餚美酒。」淡定无明显情绪起伏的熟悉嗓音刚落完,我还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眼前只闪过一瞬蓝影,便被人一把扛起甩到肩上,跟着那人一起「飞」离地面。
月疏桐的身影在我眼前迅速缩小,他似乎想追上来,可「绑架」我的人身手明显和他不是同一个档次,转瞬间便将他彻底拋在视线范围之外。
因快速移动而產生的疾风吹乱我的发丝,额前瀏海不断戳进我的眼睛,我只能半瞇着眼阻挡头发的攻势。
我被头下脚上地扛着,根本无法看见「绑匪」的长相,眼前只有一片黛蓝。我正心想这歹徒还真是嚣张,要做坏事也不低调点穿黑衣服,脑中便忽地闪过一个人的面孔。
话说,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喜欢穿蓝衣服,而且刚才和月疏桐说话的声音也很像他……不过他这时理应在宴会上,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,何况他没有动机也不会那么无聊「劫走」我。既然不是他,那真相就只有一个……
这人就是个歹徒!
我想到这里,才总算意识到必须求救,连忙扭动着身子乱踢乱踹,同时以吃奶的力气大声喊着:「救命啊!我被绑架了!救命……」
我喊到一半,忽然感觉身上某处被戳了一下,下一刻我的声音就像被人拔掉了音源线,任凭我喊得再用力,却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。
我震惊地瞪大眼睛,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……点哑穴?
我一直对点穴很有兴趣,进入木兰帮后曾求过穆琴教我,但她说点穴对于什么武功基础都没有的我来说根本作梦都不用想,连入门的讲解都懒得浪费唇舌便直接要我放弃。
因为难得见识这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酷炫技能,加上又是亲身体验,我一时过于惊奇竟也忘了反抗,直到那绑匪在一处我仍旧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落地,将我放了下来。
我目瞪口呆地盯着本应在宴席中享受美酒佳餚、然而此刻却站在我眼前的将军大人,忽然感觉自己就算没被他点了哑穴,现在也说不出半句话来。
禹湮拧起眉直视我,玫瑰色的眼眸似乎不再如往常蒙上雾气那般神秘莫测,而是被怒意烧得晶亮灼人。我这个「受害者」都没发飆了,他气个屁啊?
「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?」他看着我问,嗓音也因为压抑着怒气变得更为低沉。
我气势十足地撇过头,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样,其实是我被点了哑穴根本无法回话。
我的虚张声势终究还是被他识破,他总算想起我还被点着穴,手脚俐落地往我身上一点,解开了穴道。
我的声音一获得解放,便立刻朝他破口大骂:「你还好意思要我解释?我才想问你有什么毛病!我还以为只是我听错想错,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无聊!你不待在宴会场上替你的头号爱慕者庆生,跑来这里做什么?」
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向前一步继续用目光拷问我。「你为什么会认识凤凰王朝的中书令?」
中书令……原来月疏桐已官拜中书令了吗?当初他为了陪我留在月家谷拒绝了凤湘云的拔擢,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,看来他最后还是选择回去辅佐凤湘云了。也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,这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吗……
不过话说回来,我认不认识月疏桐又关禹湮什么事?他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口气逼问我?
因为心中不爽,我回答时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。「我是凤湘翊的妃子,他的臣子我不能认识吗?」
说到凤湘翊,他的眸色似乎又变得更加幽深,整个人笼罩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。「你也知道自己是他的妃子?那你竟还跟他的臣子纠缠不清?」
我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,觉得太荒谬了便按捺不住气笑出声:「今天也才是我相隔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见他,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们纠缠不清?」
「他分明对你有意!」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才压下自己想衝上前拔光他头发的衝动。我嘴角勾起冷笑,一步步地走近他,直视着他的双眼冷冷地说:「是,他是对我有意,这我早已知晓,可这应该不关你的事吧?就算我们真的纠缠不清,那也是我们之间的问题,我凭什么要跟你报告?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要跟谁纠缠?」
他原先的凌人气势与滔滔怒火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凉水,一时之间消去了大半。他垂下眸子,没有继续再跟我一来一往吵架,而是望着地面近乎喃喃自语地低声说着,看起来竟突兀地有些可怜和委屈。「我本也不想管的,不想管你被他带走后会不会发生什么事,会不会有危险,可是想着想着,人便已追了出去,我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……」
看着他突然放软了姿态,我原本的满腔怒火顿时也没地方发去。稍稍冷静下来后,才发现他身上竟带着浓浓酒气。
难不成……他这些反常的举动,全是在发酒疯?
禹湮神智不清时的状况我可不是没见识过,深知他清醒后一概不记得自己先前都干了什么坏事,就算现在跟他置气也没什么意义。
我无奈地叹了口气。「你是喝醉了吧?算了,我不跟你计较,你快些回去吧!擅自离席就不怕被人说间话?」
「我没有喝醉。」
「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有喝醉。」我见怪不怪地白了他一眼,转身环顾四周,想看出自己究竟被他扔到了哪里,可周遭除了断垣残壁就是一片荒草,原来皇宫里竟还有这样偏僻的地方,也难怪他敢把我带到这里说话。「喂,你到底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?这样我自己走不回去啦!你要回去的时候顺便也把我一起领回去……」
我话才说到一半,忽然感觉被人向后一拉,后背落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。
我的身子顿时一僵,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「你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」
他的胸膛抵着我的后背,身上的热度与心跳声似乎能穿透衣料传递到我身上。他的手紧紧扣住我的腰,埋首在我的颈边,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:「不想。」
「好吧,你不想带我回去就算了,我自己找人问路…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你不必用这么……激烈的方式告诉我。」我微微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。「禹湮,你可以放开了。」
然而他却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,竟加大了手上的力道,将我搂得更紧。
「喂……你酒疯发够了吧!我虽然说过对这种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不在意,但也不代表你可以随便乱来!」看他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,我的火气也上来了。「这几天你对我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,现在这又是什么?你到底想怎样!」
「我不想你对其他男人笑!」他说话时呵出的温热气息拂在颈边,彷彿有一阵微弱的电流迅速窜过全身上下,有些麻痒。「你只可以对我笑!」